PHENOMENON


想像促進並推動了文化的蓬勃發展。文化是想像的產物。人類因擁有文化而歡喜、自豪。但想像力不斷使我們誤入幻想的歧途,既不真實,又充滿奇異。它誘使我們先描繪藍圖,然後常常就是實施罪惡,製造出地獄般的世界。想像所產生的結果是好壞參半的。人們從威脅人類的原始自然環境中逃到優雅的文化之中,這的確是一件好事。然而,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文化的優雅表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泡沫,這層泡沫掩蓋了嚴酷的經濟和政治現實,而正是嚴酷的經濟和政治現實支撐著這層泡沫,並使得這層泡沫有可能在人類生活中處於最重要的位置。掩蓋、遠離或逃避,使得我們輕而易舉就忘記了人類絕大部分的創造性活動在前期所具有巨大的破壞性,甚至是烹飪這種最基本的活動,也會涉及到很多的前期破壞。像「屠宰與烹飪」或者「內臟切除與烹飪」這樣的名稱是不會用做烹飪書籍的書名的。然而沒有前者,烹調怎麼可能進行?如果人類的作品不是食物,而是一座紀念碑、一個城市、一個帝國,那麼前期的破壞,人力和畜力的開發,開發時的甘苦與死亡,它們拼湊在一起的圖像則更接近地獄,而不是天堂。即使我們僅僅把目光投向我們所建造的熠熠發光的人造世界,那麼恕我直言,一個人若生活在其中,他一定會驚奇地感到生命如此之輕,如此的不真實。

然而,我說到這裡等於講了一個很不完整且帶有偏見的故事。如果說宇宙中生命和生命意識的出現是件好事,那麼人類生命和想像的產生就是一件更好的事。歷史上,人類想像力不斷高飛,這不僅使一些大膽的心靈進入唯我主義的幻想、瘋狂甚至罪惡的狀態,而且使他們不斷與外在的崇高宇宙世界發生真實的碰撞。這些碰撞對人類的道德意識產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比如說,使人們在偉大神聖的自然面前,保持一種更加謙卑的態度。人類的想像力永無止境,它不斷地發揮著巨大的作用,使這個世界更迷人、更有魅力。這樣說一點兒也不過分。想像使人們更了解自然的重要性,自然在人們的眼裡充滿了魔幻與美好,因此,迄今為止很多事物還不能被人們所認知,即使當時有所認知,隨後也會被遺忘。這裡我可以舉一個非常顯著的例子──「景觀」。古代富有的羅馬人非常欣賞宏偉的景觀,今天的人們出於實際的需要,也建造出各種景觀,但在西元四○○至一四○○年間,大多數歐洲人並不知道景觀為何物。在文藝復興時期,人們的感悟力得到重生,大地景觀再次散發出迷人的魅力。透過不斷地改造和修復,在當今世界,這些景觀仍然屹立不倒。我不得不認為「景觀」與我們人類的精神是一致的。一旦有人提出類似的觀點,我們也會頻頻點頭稱是,這種觀點讓我們感覺更好、更健康、更有力量。

一個世界,不管它多麼有魅力,只要缺少了道德籌碼,它就是輕浮的。「做得好」意味著什麼?「好」的涵義為何?人類全部的奮鬥史就隱藏在這些問題的背後。用我們的一生努力探索這些答案──更重要的是,我們一定要盡力照著「好」的最高標準去行動──這是我們今生能夠抵達天堂的捷徑。

我認為,逃避主義屬於人類,且人類無法擺脫它。逃避本身並沒有什麼問題。問題在於逃避的目的非常不真實。狂熱的幻想有什麼錯?我認為,只要這種幻想只持續短暫的時間,僅僅是短暫的逃避,或是頭腦中的一閃念,那幻想就不會有錯,但是,與外在的現實世界脫離過久的幻想就有可能使人墜入自欺欺人的苦境,你就會產生一種陰險的企求,而當你把這種苦境透過赤裸裸的權力或者花言巧語轉嫁給他人時,則是罪大惡極了。這時的逃避是與真實和美好(天堂)的方向背道而馳的。在懷疑一切的現代人心目中,奔向天堂的逃避,從表面上看是很好的,但其實這與奔向其他的目標一樣,看似真實,其實非常不真實。對他們而言,「天堂」簡直就是錯覺和幻想的同義詞。如果說能有什麼東西讓人感到更真實一些,那就是生命的坎坷、殘酷或苦境。我希望我能夠反駁這種流行的悲觀。

我寫這本書有兩個主要目的:第一,提供一種不同尋常、富有成效的觀點來認識自然和文化,第二,想說服讀者,特別是那些讀過太多悲觀文獻的讀者,認識到我們其實已經擁有了太多美好的事物,儘管這些美好的事物並不是很可靠。讓我們想一想吧:即使不存在真正的天堂,即使上蒼只是偶爾才會眷顧我們一下,我們也應該少一點絕望,多一點希望和光明。
──段義孚《逃避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