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EXATION


人的出生不是人自己自由選擇的,是未經人自己同意的。 一切人當其初生,同是赤條條的來,同是墮地一聲啼。世間的嬰兒之環境,千差萬別,卻無一嬰兒曾自己選擇他的環境。嬰兒或生於富貴之家,或生於貧賤之屋;或生而父母早亡,或生而兄弟成行。真如範縝所謂一樹花,任風吹,而或墜茵席之上,或墜糞溷之中。

當他一天一天的長大,換言之,即一天一天的增加其對環境的親密與熟習的程度,他便要獲取環境中所有之物為自己所有(用於吃、穿、住、行以及其它享用),與此同時,他也負荷著其內在的無窮慾望,在環境中拼命掙扎奮鬥,並必然要承擔一切環境與他的慾望之間所發生的一切衝擊、震盪,忍受由此內在慾望與外在環境相互衝擊而來的一切壓迫、威脅、苦痛、艱難。 這是每一個在自己的人生中均無法逃避的根本命運。 與此同時,所有人的死,又都是孤獨的死。 因為世界並不會因為他的死而與他同往,其他一切的人也不會因為他的死而與他同往。 他死了,日月照常明亮,一年照常有春夏秋冬,其他的人們照常遊樂嬉戲。 每一個人只能攜帶著他自己的絕對孤獨,各自走入寂寞的不可知世界。

生前,我不知自何來;死後,我不知將何往。 造物主為什麼不經我同意而使我生,匆匆來到這個世界;又不經我同意而使我死,匆匆離開這個世界? 這就是所有人由生至死的歷程中不可逃避的最根本的荒謬,也是人生的最大秘密。 人生於無限的蒙昧之中,生前之萬古與死後之萬世都是不可知的,但正是這「不可知」構成了人生周圍的無限寂寞與蒼茫,而這無限的寂寞與蒼茫反而把我們有限的人生烘托凸顯出來。 由此,人生如在霧中行,只有眼前的一片才是看得見的,往遠處望,便是茫茫大霧,遮蔽一切,無邊無際。

人生就像一人到了高高的山頂之上,此時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四圍則是寂靜無聲。 人生也好像黑夜里居於大海中之燈塔內,除這燈光所照的海面外,其餘便是無邊的黑暗,無邊的大海。 人生就是無窮的「虛無」之上的一點「有」。 這一「虛無」中之「有」,存在主義哲學家稱之為「此在」,一「被拋」的、「在 ……之中」的、「自為」的「此在」。 何以此無窮的「虛無」之上,會出現這一點「有」呢? 這是人生之謎,也是人生之神秘。


─唐君毅《人生的體驗》